孤獨是心上的缺口──讀《國境之南、太陽之西》

「日式孤寂」系列的最後一本書，我選擇的是帶我進入日本文學的村上春樹。相較於白石一文與吉田修一筆下的孤寂感，村上春樹的孤獨比較像是一種遺世獨立的選擇，正如同渡邊在《挪威的森林》裡面說的，「沒有什麼人喜歡孤獨的，只是不勉強交朋友而已。因為就算那樣做也只有失望而已。」或許也正因如此，他的作品總是讓懂得的人愛不釋手，不懂的人則是感到充滿距離，這樣兩極化的反差。而他的小說也只一共被翻拍成電影三次，雖然作者的堅持（龜毛）也有關係，但他筆下所描繪的人物與情感，也的確在影像化後像是描圖紙複印般，徒留輪廓而失了神魂。

獨生子女的原罪

《國境之南、太陽之西》的故事大綱，聽來就像是日本人愛寫的不倫故事一樣，男主角始在國小的時候，有個相當要好的女同學島本，隨著島本搬家以後他們漸漸失去聯絡。多年以後，始結了婚，生下兩個女兒，用岳父的錢開了兩家爵士酒吧，在這裡與島本重逢，因而對人生的選擇產生了動搖。

有趣的是，島本跟始這兩人的共通點是「獨生子女」，村上本人也是獨生子，在他那個年代只有一個小孩的家庭是少數，少數意味著特殊，在成長的階段裡，身為一個特殊的人，往往是很痛苦的一件事。島本與始因為這個「殘缺」而相互依偎取暖，用彼此的存在來填補心上的缺口，也因此，他們之間不僅僅是難以忘懷的年少初戀這麼簡單，更多了一層攜手走過傷痛的革命情感，這一切，又因為失聯的遺憾而變得更加深刻。

國境之南的幻滅

作為書名之一的「國境之南」，也是一首爵士歌曲，雖然實際上納金高並未如小說中所述唱過這首歌，但島本描述對於這首歌的印象，讓人更能理解書名的意義。小時候的他們，一邊聽著這首歌，一邊想像著國境之南有著什麼「很漂亮、很大、很柔軟的東西。」那樣的幻想就好像我們從小被灌輸著，只要努力唸書、認真工作，跟隨著其他人的步伐那樣結婚、生子、買房、擁有一番自己的事業，我們就能得到幸福。然而，當我們真的達成了所有社會價值觀所認定的「幸福指標」以後，卻開始像島本跟始一樣，發現原來曾經所夢想的一切，也不過如此而已，還不如與一個可以敞開心胸的人，共度那些無所事事的時光，那樣的片刻比任何時候都還要幸福。

於是始即使擁有著令人稱羨的人生，卻仍然感覺到飢餓和渴望，心上那塊只有島本可以填補的缺口，使他永遠無法滿足現況，使他不斷的傷害著周遭的人，從高中時期的女友泉，到後來的妻子有紀子。村上春樹似乎相當關注「傷害」這個主題，在他的成名代表作《挪威的森林》裡，周旋於兩個女人之間的主角渡邊，也是深感於有時候一個人的存在本身，就足以對另一個人構成巨大的傷害。犯過的錯誤無法彌補，逝去的時光無法挽回，過去就這樣以錯誤的型態凝固下來，心上的傷口即使痊癒也會留下難看的疤痕。

「害怕受傷，是不會得到幸福的，無法傷害他人的人，也無法讓人和人得到幸福。」 — — 《寬鬆世代又怎樣》

但是傷害與被傷害，其實都是想與人結下羈絆時所必經的過程，因為不想要孤獨終老，所以我們才不斷追尋著那個能夠讓我們不再感到寂寞的人，在一次次的失望、錯過、遺憾後，我們也許變得更加耐得住寂寞，又或著是就此將就於不完美的選擇也不一定。

太陽之西的徒勞

如果說「國境之南」代表的是人生對世俗及物質上的追求，那麼「太陽之西」所隱喻的，則是更深一層，對於心靈圓滿上的渴望。如前所述，世俗的追求到頭來只是表面上的饜足，金字塔頂端的生活，不如想像中那樣完美無缺，反而因稀薄的空氣而感覺更加寂寞和空虛。如同書中的主角始那樣，明明已經成為了讓人稱羨的人生勝利組，卻為了一個神秘女子而甘願放棄至今為止所擁有的一切。

就像「西伯利亞歇斯底里」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一樣，現代人在日復一日的例行公事後，漸漸遺忘了曾經對自己很重要的東西：也許是對夢想的追求，可能是人生的意義，或者是珍惜的人。對有些人來說，必須要拋棄這些東西，才能在這個社會上堅強地活下去，但是對於另一些人來說，當曾經支撐著自己存在的東西就這樣消磨殆盡以後，他們會變得不知道該為了什麼或為了誰繼續努力下去，於是就此義無反顧的往太陽之西走去，到最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。

因為儘管「國境之南」才是可能存在跟可以到達的目的地，但是對於他們來說，虛幻的「太陽之西」才是更能真實活著的地方。

彼時的村上春樹，似乎覺得兩種追求都是徒勞而無用的，因為泡沫化經濟而獲得的物質，滿足不了心靈的空虛，但是那個能完整填補你心中缺口的人，卻又是不可得的存在。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，他對於人生的觀察變得更加溫柔。在《1Q84》中，女主角青豆與男主角天行之間的羈絆，與島本跟始有著異曲同工之妙，他們同樣有著一個「握手」的名場面，我想這並非村上技窮而抄襲自己過去的作品，而是他想藉由另一個作品，給予當年那對「惡星下的戀人」一個較為完美的結局吧。也許在這個世界我們無法與真愛攜手走到最後，但在另一個有著兩個月亮的平行世界裡，我們能夠找到那個百分之百完美的男孩/女孩也不一定。